爱新觉罗玄烨与疆土
自公元前三千多年中华文明出现最早的国家形态的政权以来,中国的版图一直在动态变化。夏、商、周、秦,两千年来中国版图不断扩张,由此确立了中华文明的核心区。西汉(公元前100年),中国第一次建立起对西域的控制。唐代(公元650年),中国第一次建立起对北方草原的控制。元代(公元1300年),中国第一次建立起对东北和藏区的控制。到明代,中央政府除核心区外,对东北和藏区有一定的控制,但没有对西域和北方草原的控制。现代中国的版图直接继承于清代,爱新觉罗玄烨则在奠定清代的版图中功不可没。
玄烨的一生以悲伤的故事开始。公元1654年,满人入关的第十一年,玄烨出生在北京紫禁城。他的父亲是当时的皇帝爱新觉罗福临,他的母亲是一位汉人妃子。当时,天花在入关不久的满人中流行,死亡率高达一半以上。出生没多久,玄烨就被送到宫外躲避。然而,两岁那年,他还是染上天花,幸亏保姆的照顾和自己的免疫力才转危为安,只在脸上留下了几个麻子。七岁那年,父亲感染天花病逝,年仅二十三岁,临终时参考西医意见而传位给得过天花而具备免疫力的玄烨。第二年,公元1662年,改元康熙。一年后,玄烨的母亲病逝,同样年仅二十三岁。晚年,玄烨回忆说,“我小时,因为没有得过天花而被保姆在紫禁城外看护,一天都没有在父母的膝下侍奉让他们高兴,这是我六十年来都感到歉意的地方。”幼年患天花,父母又在两年内相继病逝,玄烨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在祖母和他称为妈妈的苏麻喇姑的照顾下,他渐渐振作起来。父亲为他指定了辅政四大臣,玄烨暂时不需过问政事,便沉浸在学习中,以为亲政做准备。
玄烨亲政之路远非水到渠成。辅政四大臣按排序为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因索尼年高、苏克萨哈为福临时期摄政王多尔衮的旧部与其他大臣不和、遏必隆懦弱,拥有野心的武将鳌拜便得以专擅权力。因与苏克萨哈争夺土地,鳌拜逮捕并杀掉了国务委员兼财政部长(内国史院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北京军区司令(直隶山东河南总督)、含北京天津的河北省省长(直隶巡抚)三人,震动玄烨。为对付鳌拜,祖母和玄烨决定让玄烨迎娶索尼的孙女为皇后,与索尼的赫舍里氏家族结盟。1665年,十一岁的玄烨与同龄的索尼孙女举行大婚。索尼虽不能直接与鳌拜对抗,但帮助玄烨为铲除鳌拜制定了周密的计划。1667年,索尼去世,索尼之子、玄烨妻子之叔索额图接任大学士和辅政大臣。一个月后,十三岁的玄烨宣布亲政。随后,按计划,索额图辞掉大学士和辅政大臣职务,专任玄烨侍卫,训练一支摔跤手队伍。此时的鳌拜仍不肯将权力还给玄烨。更有甚者,不久,鳌拜除掉苏克萨哈,辅政四大臣只剩下唯自己马首是瞻的遏必隆,达到权力顶峰,中央各部领导都是其亲信。1669年,玄烨十五岁,决定同鳌拜摊牌。按计划,玄烨召见鳌拜,通过在椅子和茶壶上做手脚,让鳌拜跌倒在地,而后索额图训练的摔跤手一拥而上,将鳌拜逮捕。玄烨宣布其三十条罪状,念及功劳,仅打入狱中。至此,玄烨终于开始了事实上的亲政。剪除鳌拜的过程塑造了玄烨坚毅隐忍的性格,权力的来之不易也让玄烨愈加珍惜。两个月后,鳌拜在狱中郁郁而终。
玄烨接手的,是一个局势初定、但又危机四伏的中国。北方,俄罗斯人已经来到黑龙江流域,在尼布楚、雅克萨建立城堡,与中国人时常发生冲突;南方,郑经的汉人政权以台湾为基地,时常袭扰东南沿海。更大的问题则在于内政:三藩、河务、漕运,玄烨将这六字写下悬挂在宫中柱子上,以时时提醒自己。满人入主中国时,满八旗五万多兵力,满蒙汉八旗总共十余万兵力,因此自1644年进入山海关占领北京以后,又过了十五年,才于1661年占领内地最后一个省份云南,这还是得益于吴三桂等汉人降将的帮助。在统一战争中,多尔衮封以吴三桂为首的三个降将为王,在战后令他们驻守云南、广东、福建三个边疆省份,成为三个藩王,简称“三藩”。三藩享有独立的财权、军权,并可在管辖区域任命官员,仿佛国中之国。吴三桂后来又兼辖贵州,并让中央政府任命了其部将做陕西省军区司令、四川省军区副司令,势力遍布西南。不仅如此,他们还以军需为由,消耗中央政府的大量财力,中央政府的收入,一半要输送给三藩。
玄烨亲政后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就是削藩。1673年,玄烨借藩王尚可喜请求告老辽东之机削去尚藩。吴三桂大惊,因其本以为可仿照明朝沐英故事,世守云南。于是,假意上书请求撤藩以试探,十九岁的玄烨考虑再三,以为“撤藩亦反,不撤藩亦反”,力排众议,同意撤藩。消息传来,吴三桂起兵造反,“三藩之乱”由此爆发。三藩之乱分为防御、相持、进攻三个阶段。
1673年到1676年为防御阶段,最为艰难。吴三桂造反消息传来,国务委员索额图提议杀掉主张撤藩的国防部长明珠来向吴三桂道歉求和,玄烨否决,急调各部队进驻重要城市防守。杨起隆在京城联络八旗奴仆造反,百姓担心连累,人心惶惶,玄烨发布命令安抚百姓,不追究家属。半年时间内,广东的尚之信、福建的耿精忠及吴三桂先前在各省培育的势力纷纷响应,吴三桂占据了云南、贵州、广西、四川、湖南、陕西、甘肃等省份。因儿子作为玄烨姑父在北京做人质,吴三桂想留有讲和余地,不愿北伐过急,曾请达赖喇嘛赴北京媾和,但被玄烨拒绝。1674年春,吴三桂在湖南受到清军有效阻击,按兵不动,再次请和。玄烨为显示平叛决心,下令绞死吴三桂儿子和孙子。不到一个月,玄烨自己也经历了失去亲人的打击,他的妻子在生育后去世。1675年春,趁京城空虚,臣服清朝已久的漠南蒙古察哈尔部造反,逼近张家口,虽漠南蒙古其他部愿帮助玄烨,但情急之下,玄烨只好派人集合全部八旗家奴共数万人迎战。为激励士气,军官放纵家奴沿途抢劫,并假称察哈尔部数百年基业金银珠宝不可胜数,最终短短一个月内就击败了察哈尔部。此后,在察哈尔部废王公,设置八旗,直到中华民国建察哈尔省,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察哈尔省并入内蒙古、河北、北京。携察哈尔大胜之余威,清军进攻并平定了甘肃、陕西。
1676年到1678年为相持阶段,玄烨陆续消灭了响应吴三桂起兵的尚之信、耿精忠等势力。1678年,面对日益困难的局势,六十六岁的吴三桂称帝,想振作士气。称帝后,吴三桂的军事行动取得了一些胜利,但五个月后,吴三桂染疾身亡。清军趁机反攻,进入进攻阶段,湖南、广西、贵州、四川陆续收复。1681年,清军攻下云南,历时八年的三藩之乱终于结束。这一年,玄烨二十七岁。
三藩既平,大陆甫定,玄烨的注意力自然转移到仅存的汉人势力郑经上。明代,为应对日本海盗,中国政府第一次采取了严厉的海禁政策。清初,政府采取同样的思路应对郑成功,“无许片帆入海”。玄烨继位同年,政府颁布迁界令,命令东南沿海居民内迁三十里。当年,郑成功决定驱逐荷兰人,占领台湾。次年,郑成功去世,其子郑经继承了其反清事业。三藩之乱时,郑经曾反攻大陆。先前,中央政府与郑经多次谈判,均因郑经谋求朝鲜之地位而玄烨不同意破裂。1681年,三藩之乱平定同年,郑经去世,台湾政权发生了争夺权力的废立事变,两岸形势对比发生变化。尽管有很多反对攻台的大臣,玄烨再一次力排众议,决定出兵台湾。1682年夏天,清军在福建集结完成,但在冬天还是夏天进攻的问题上主要将领发生争执。几个月后,玄烨裁定将征台权力全部授予主张夏天进攻的施琅。第二年夏天,施琅率舰队兵发位于海峡中线台湾一侧的澎湖。当时,台湾方面已在澎湖设置重兵,准备决战。最终,澎湖海战胜利。为减少伤亡,施琅采取攻心战术,照顾俘虏,配给粮食,送回台湾,上岸招降。一个多月后,台湾政府接受中央政府的和谈条件投降,施琅在台湾登陆,接管台湾。这一年,施琅六十二岁,玄烨二十九岁。当年,玄烨宣布展界,沿海居民得以迁回故地。次年,玄烨宣布开海,恢复百姓对外贸易。在治理台湾还是放弃台湾的问题上,中央政府内部产生争论,最终,玄烨接受施琅意见,认可台湾的战略地位,决定将台湾并入福建省管辖。
在玄烨成长的同时,在毛皮资源的刺激下,俄罗斯马不停蹄地向西伯利亚扩张,并支持漠西蒙古准噶尔部噶尔丹进攻清朝。1240年,蒙古人占领基辅后,建立金帐汗国,通过直接或间接地方式统治俄罗斯。二百四十年后,1480年,趁着蒙古人的衰弱,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停止向蒙古人进贡,率莫斯科公国独立,迎娶亡国的东罗马帝国公主,自称“第三罗马”。其孙伊凡四世开始称沙皇,从蒙古人手中夺取大量土地。1552年,伊凡四世攻灭喀山汗国,这是历史上第一次俄罗斯人灭亡蒙古人的汗国,标志着二者力量对比的转折。其后,伊凡四世又陆续吞并多个蒙古人的汗国,并授权哥萨克人,越过乌拉尔山,挺进西伯利亚。1598年,蒙古人领导的位于今天西西伯利亚的西伯利亚汗国被俄罗斯人灭亡。从此以后,俄罗斯人向西伯利亚地区的扩张没有再受到成建制的抵抗。俄罗斯人在中西伯利亚、东西伯利亚一路设置要塞,四十年内即到达太平洋。1652年,俄罗斯人来到了黑龙江流域,与清朝守军发生冲突。俄罗斯人在黑龙江流域的雅克萨和尼布楚修建了两个城堡,之后与清朝发生多次冲突。在玄烨平定三藩的同时,漠西蒙古准噶尔部的噶尔丹崛起。噶尔丹长玄烨十岁,借助俄罗斯提供的火器,于1678年统一天山以北的草原,正式建立准噶尔汗国,于1680年将天山以南的维吾尔人地区纳入控制,对漠北蒙古虎视眈眈,不愿再对中国称臣,提出与玄烨平起平坐。
平定三藩和台湾以后,玄烨决定对北方的这两个威胁动手。1685年,清军进攻雅克萨,俄罗斯守军投降,发誓不再返回雅克萨后,清军准许回国。然而,两个月后,俄罗斯人即卷土重来,加固雅克萨城堡。次年,玄烨再度对雅克萨用兵,在围城十个月后,因中俄和议已在尼布楚开始而撤军。当时,俄国沙皇为彼得一世,但权力在其异母姐姐索菲亚手中,二人正在争夺权力,且俄罗斯当时在远征克里米亚汗国,因此并不愿花费过多精力与清朝作战。而玄烨还要应对咄咄逼人的噶尔丹,亦不愿花费过多精力与俄罗斯作战。1685年,索菲亚授权戈洛温(Fyodor Alexeyevich Golovin)为全权代表,赴西伯利亚与清朝解决边境争端。为制造谈判筹码,1687年,戈洛温攻击贝加尔湖以东的蒙古布里亚特部,次年,挑起噶尔丹进攻漠北蒙古土谢图汗部,建议玄烨派代表举行和谈。玄烨同意,但谈判代表索额图等受阻于噶尔丹的战争,未能成行。更改和谈地点后,索额图和耶稣会神父等清朝代表于1689年夏天到达尼布楚,此时噶尔丹已占领漠北蒙古全境。谈判历时两周,索额图主张以勒拿河和贝加尔湖为界,即东西伯利亚属中国,戈洛温主张以黑龙江为界,最终,清朝做出重大让步,俄罗斯做出少量让步,双方签订《尼布楚条约》,清朝收回了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的土地。
在当时,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条约。对清朝来说,虽然放弃了贝加尔湖以东的领土和“价值不大”的东西伯利亚山地,但条约基本认可了其实际控制区域,而且俄罗斯还终止了对噶尔丹的支持,玄烨得以专心对付噶尔丹;对俄罗斯来说,虽然失去了雅克萨,但得到了清朝对尼布楚和广袤的西伯利亚的保证,彼得一世得以专心于欧洲方向。戈洛温归国后,深得已经掌权的彼得一世的信任和重用,后来成为陆军元帅、海军上将、外交部长和俄罗斯帝国第一任首相,主导俄罗斯外交直到去世。但后来,随着俄罗斯实力的增长,俄罗斯开始认为条约不平等,并在一百七十年后通过其认为平等的《瑷珲条约》占领了黑龙江以北的土地。再后来,随着中国实力的增长,中国开始认为条约不平等,但出于对当前形势的考虑,官方仍认可《尼布楚条约》是做了让步的平等条约。
1690年,噶尔丹占领漠北蒙古后,进军漠南蒙古,奔北京而来。玄烨发兵迎击,双方在乌兰布统(时称乌兰布通)相遇。噶尔丹列阵于山坡,以万余骆驼缚蹄卧地,组成“驼城”,阻击清军。清军以火炮破之,大胜,噶尔丹侥幸逃回漠西本部。为加强对漠北蒙古控制,次年,三十七岁的玄烨在多伦召集漠北蒙古王公会盟。这是玄烨一生的高光时刻。史书记载,玄烨亲率官兵在多伦驻扎,漠北蒙古三大部与早已归附清朝的漠南蒙古四十九旗以玄烨营帐为中心,四面环绕驻扎。会盟持续六天,玄烨调解了漠北蒙古的内部矛盾,将漠北蒙古按漠南蒙古建制编为三十四旗,主持盛大宴会,按清朝爵位封赏漠北蒙古王公,用蒙古语与他们交谈,亲自展示骑马和射箭武艺,检阅步兵、骑兵、炮兵,令漠北蒙古王公叹服。从此,漠北蒙古正式并入中国版图,直到二十世纪在俄罗斯的支持下独立。两年后,玄烨召集噶尔丹会盟,噶尔丹反而出兵漠北蒙古,玄烨决定亲自带兵远征。1696年,四十二岁的玄烨命西路军从呼和浩特、银川出发,东路军从沈阳、牡丹江、黑河、科尔沁出发,亲率中路军从张家口出发,迎击噶尔丹。噶尔丹遥望中路军气势,不战而退,玄烨以西路军进驻乌兰巴托附近的宗莫德(时称昭莫多),以逸待劳,伏击噶尔丹,大获全胜。噶尔丹大势已去,但拒绝投降。次年,玄烨再次亲征,众叛亲离的噶尔丹服毒自杀。至此,准噶尔对清朝的威胁暂时解除。
准噶尔汗国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骑马射箭的游牧帝国。后来,玄烨之孙弘历在1757年消灭准噶尔汗国,不久又平定了天山南路。自808年安西都护府陷落后,时隔近千年西域再次纳入中国版图,弘历称其为新辟疆土,简称“新疆”。因准噶尔部后来多次反叛,在弘历授意下,清军对准噶尔部进行了屠杀,但准噶尔的名字伴随着大名鼎鼎的准噶尔盆地一直延续至今。
玄烨执政的前一半主要在战争中度过。在频繁的战争中,火器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火器由中国人在晚唐发明并逐渐改进后,经蒙古人传入欧洲。在频繁的战争中,欧洲的枪炮迅速改进并取得领先地位,在明代反向输入中国。玄烨治下,因为战争的需求,火器大量制造,甚至产生依赖,形成了先枪炮齐发、再骑兵冲锋的作战方式。在弘历出兵准噶尔时,清军火器配备率达到了80%。代表着当时先进技术的火器营在乾隆年间迁往海淀区颐和园南边,距离今天的清华、北大、中关村只有六公里。
据记载,康熙年间中央政府制造火炮近千门,其中半数以上又传教士南怀仁负责设计制造;在《尼布楚条约》的谈判中,他特意安排两门耶稣会传教士随行。玄烨对传教士的开明态度为历代皇帝罕见。他从实用的角度出发理解西学的价值,认为“天文历算,是制定历法之所需;西洋枪炮,是保卫国家之所需;钟表器物,是自己赏玩之所需”,而没能预见到即将随着科学革命而到来的工业革命。他以后,清朝承平日久,以天朝上国自居,完全错过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对比之下,出于战胜奥斯曼帝国的需求,俄罗斯彼得一世游历西欧,苦苦思索,大力改革,使俄罗斯一跃成为欧洲强国。
玄烨自三十岁至五十三岁曾六次南巡。1684年,收复台湾的第二年,玄烨首次南巡,登泰山顶,视察黄河,谒明太祖陵,祭孔子庙。后面几次行程与此类似。玄烨南巡有以下考量。首先,治理黄河。三藩、河务、漕运是玄烨亲政初期最为看重的三件事,当时黄河夺淮入黄海,沿岸为粮食高产区,河务不仅是漕运的交通基础,也是粮食基础。在三藩之乱进入相持阶段的1677年,他即命人制定治河方案,于第二年批准执行。玄烨认真了解河务,在后来的南巡中,他对治理黄河亲自部署,而当下属提出反对意见时则实地考察,不吝撤回自己的指示。在几十年的努力下,黄河治理成效显著,水患大大得到控制。其次,体察民情,考察吏治,拉拢士绅。南巡为玄烨提供了少有的与百姓和基层官员直接接触的机会,同时,他借南巡机会对江南地区的汉族士绅慰问、恳谈、赠礼,并谒明陵、祭孔庙,以此显示自己是汉族文化和利益的代表。游山玩水,人之常情,玄烨通过南巡饱览大好河山,但力求减少对基层民众生活的影响,尽量不给基层官员逢迎的机会。1689年年初,玄烨第二次南巡,到达扬州,民间结彩相迎,玄烨禁止了前方经过的地方这么做。不过,玄烨南巡还是为接待官员带来了巨大的开销,其中四次由曹雪芹的祖父接待,开销之大,在其《红楼梦》中有所影射。玄烨第二次南巡的情景在《康熙南巡图》中记录下来,为后人提供了一面观察当时风貌的镜子。
1712年,五十八岁的玄烨颁布了一条著名的命令:以今年丁数为准,多出的男丁,永远不用交税。税是政府的收入,决定了政府的力量。对于任何一个政府,如何公平地收税始终是头号问题。这其中基本的问题是,如何平衡所得税和财产税?二者的特点是,所得税收取成本更小,财产税更有利于公平。在现代社会,所得税体现在工资税、资产增值税、消费税上,财产税体现在房产税和通货膨胀上。在农业社会,所得税体现在人头税上,财产税体现在土地税上。近三千年来,历朝中国政府探索过井田制、编户制、租调制、租庸调制、两税法、一条鞭法等制度,总的经验是,税收分配应当适应财产分布情况。一朝之初,大量土地闲置,耕者有其田,按人头收税相对公平,而且可带来政府收入增长;随着土地兼并,贫富差距扩大,人头税愈发不合理,政府应逐步切换到土地税。1683年收复台湾以后,汉人区域再未发生战乱,按《清实录》记载,清朝登记在册的人口在三十年内增长了四分之一。玄烨深知,各省在奏报人数时,其实有大量人口为避税没有上报,考虑到详查的困难与土地未变的情况,他最终颁布了冻结纳税丁数的命令。这一命令有助于社会稳定,但实施久了以后又有各种问题,直到其子胤禛即位,推行“摊丁入亩”,完全实行土地税,这一顺应历史潮流的税制变革才最终完成。此后清朝人口继续增长,到其孙弘历统治后期,清朝人口已经突破三亿,占世界人口三分之一,以至民众生存情况恶化,为应对人口压力,弘历开始推广玉米、番薯、马铃薯等美洲作物。但无论如何,在清朝以前,中国的人口高峰不过明朝时的一亿多人,清朝积累的庞大的人口基数奠定了中国的大国地位和增长潜力,为日后中国的再度崛起打下了基础。
玄烨幼年即失去父母,没有得到父母的教诲,没有接受系统的教育,但自己勤奋好学,掌握了满、蒙、汉三语,熟读儒家经典,“我小时读书,一定要读一百二十遍,因为不这样就不能透彻地理解其中的道理”,他对后代们期望甚高,参照自己确定了清朝的皇子教育制度。这套制度在中国历朝历代堪称最严:皇子五岁入学读书,凌晨三点去上学,到中午放学,要学习满语、蒙语、汉语和儒家经典,长大一些后,下午学习骑射,到下午三点,每天如此,几乎没有假期,还偶尔受到皇帝的抽查。玄烨设置如此严格的制度,是期望皇子们不仅能治理好国家,还能不忘满族根本,甚至能在汉人的学术上胜过汉人。玄烨本人的天资或许可以做到这些,但对后代实在要求过高。客观上讲,他的接班人是成功的,后世之君平均也强于历朝历代,但在应对剧烈变化的时局时,仍然无所适从。这从侧面印证了遗传和教育的局限性,优秀的领导层必须依靠从社会选拔人才的机制。
1717年,使用了当时世界上最新测绘技术的《皇舆全览图》绘制完成,真实地反映了当时清朝统治地区的面貌。六十三岁的玄烨看着凝聚了自己一生心血的疆土,感概万千。然而,这一地图后来被玄烨收藏起来,没有在社会上发挥功能。反倒是参与测绘的传教士将成果介绍给西方,使得西方对中国地理的了解在很长时间内超过了中国人。
驻军西藏是玄烨为中国疆土做的最后一件事。自1697年噶尔丹败亡以后,噶尔丹之侄策妄阿拉布坦成为准噶尔大汗。噶尔丹是五世达赖最器重的两位弟子之一,另一位是桑结嘉措,曾立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当时与蒙古和硕特部一同统治西藏,后被和硕特部大汗攻杀,仓央嘉措亦不久被废。1717年,策妄阿拉布坦派兵入侵西藏,杀死和硕特部大汗,消灭和硕特汗国。考虑到西藏在地理上的战略地位,1718年,玄烨决定出兵西藏,被准噶尔击败后,立七世达赖,两年后以护送达赖之名再次发兵,将准噶尔部驱逐出西藏。从此,清朝开始直接干预西藏事务,并在后来设置了驻藏大臣。1719年,新版《皇舆全览图》增加了西藏地图。1721年,六十七岁的玄烨亲自撰写《御制平定西藏碑》碑文,用满文、汉文、蒙古文、藏文镌刻,立在布达拉宫前,记述了事情的经过。汉语中,“西藏”一词由此开始大规模使用。
1722年,玄烨去世,享年六十八岁。他在位六十一年,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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